第34章 番外二:沙城(中)(2 / 2)

东风恶 一度君华 10476 字 4个月前

玉柔张了张嘴,却没有声音,冉云舟不再犹豫,转身出了洞房。

玉柔握着那根红绫,低着头想了很久。然后她转过身,看见韩续躺在床上,他醉酒之后也很安静,烛火映照之下的侧脸,显得非常英俊。她就这样盯着他看,良久之后,发现自己真的不再是公主了。从出生那一刻就伴随着她的尊崇与地位,已经消失於无形,而她还端着这个可笑的架子,不肯认命。她将红绫放在桌上,起身摘了发饰,弯腰帮他脱靴。韩续没有醒,一身的酒气。玉柔慢慢地躺到他身边。其实人的一生,很多东西是必须将就的。就像我们曾经喜欢过的日月星辰,就好像生命之中、那些高不可攀的一切。

若是求而不得,便当取近舍远。

韩续醒来之后,身边睡着一个女人。他用了很长时间才想起来,昨天他娶回来一个女人。他坐起来,穿衣服。玉柔也醒了,韩续说:“还早,你可以再睡一会儿,起床别忘了向爷爷奶奶请安。我去营中了。”

玉柔犹豫,突然问:“你……其实有心爱的女人,是吗?”

韩续穿靴的动作微顿,说:“我不会打扰你,以后缺什么跟管家说,没事我不会进你的院子。”

玉柔咬着唇,突然泪落:“为什么,你们都这样讨厌我!为什么?”过去在西靖,虽然不是父王最宠爱的公主,但好歹也是众星拱月一般长大的。及至到了大燕,方才第一次觉得,原来自己并不是什么美人明珠,她眼泪滔滔不绝,韩续终於转头看了一眼,问:“这不是你所希望的吗?”

玉柔仿佛崩溃一样,伏在绣着鸳鸯戏水的枕头上,痛哭。韩续站在许久,然后说:“别哭了。”玉柔眼泪洇湿了大片枕巾,韩续想了想,还是扯了丝帕给她。玉柔接在手里,仰起头看他,眼睛还红红的,她问:“如果……如果我愿意跟你过,还有可能吗?”

韩续怔住,玉柔说:“你爱的人,若是能得到,你想必早已娶回家了。如果已经不能得到了,我们之间……还能好好过吗?”

韩续倒是有些意外,问:“你不介意?”

玉柔说:“我……”低下头,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了。韩续说:“如果你不介意的话,可以。”

玉柔抬起头,在他眼中,看见发丝凌乱的自己。

慕容厉回府的时候,一身酒气,香香服侍他沐浴。他说:“那个女人,给韩续了。”

香香答应一声,将皂胰子打在他后背前胸,小手用力搓洗。慕容厉舒适地靠在澡盆边上,看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,很满意,将她抱过来,香香挣扎,说:“别闹,弄湿我衣服!”

慕容厉有些喝多了,热水一蒸腾,更是酒意上涌,哪管这些,只是将她抱在怀里,说:“别害怕。”

香香怔住,然后用力地拥抱他,这个男人,是真的,一心一意地在对她。她微微抬头,亲吻他的下巴,慕容厉更用力地回吻他,屏风另一边,碧珠只听了一耳朵那动静,赶紧地就退出门去。

第二天,慕容厉搂着香香睡到中午。小萱萱钻进来,硬拱到两个人中间,慕容厉骂了一声,将女儿拎到自己这边,一手按住她,一手搂着香香。小萱萱要跟娘亲睡,这时候四肢乱划,呀呀直叫。慕容厉怒道:“再吵滚出去。”香香笑得不行,把女儿抱过来,两个人中间隔着一个小宝贝,顿时热闹了许多。小萱萱哪里是想睡觉,她早就睡饱了,这时候东蹭蹭,西蹭蹭。慕容厉索性也不睡了,起床,香香服侍他更衣。她是个极为细致的女人,慕容厉第二天要穿的衣服,一定经过她手。

是以每一件上面都带了独特的熏香,有时候是她自己做的花露。衣服熨烫妥帖,便连佩饰的璎珞也不会有一个褶皱。慕容厉让她帮自己系着衣带,香香突觉胃里一阵烦恶,一手捂着嘴,就开始干呕。

慕容厉皱眉:“怎么了?”这府里还能吃坏东西了?下人都机灵着,不用他吩咐,已经赶紧去找大夫。香香是生育过的,哪里不知道,这时候便有些觉得,只是也不好说。大夫过来一诊,就知道赏赐是少不了的,一迭声地报喜:“恭喜王爷,王爷大喜,王妃娘娘这是有了!”

慕容厉有些发愣——这、真的有个小崽子来之前知道打个招呼了?一瞬间,倒是说不清是什么心情了,想了想,说:“有劳有劳。”把大夫给吓得,连连拱手,直道不敢。

陶意之送走大夫,慕容厉也没去军营,在房里陪香香,也不知道老婆怀孕,自己是应该干点什么。香香瞧着好笑,说:“王爷忙您的去吧。”

慕容厉问:“那你就这样怀着啊?”

香香笑得不行:“我不就这样怀着能怎么办,您还怕它跑了啊。”

慕容厉想想,也是,说:“本王出去一趟,晚点回来。”

香香嗯了一声,用很是温柔的语调,慕容厉看了她一眼,又说:“两个小崽子我带到营里去了啊,省得烦你。”

香香还是不放心:“我能自己带的,孩子顽皮,王爷有正经事,就不要让他们跟着了。”

慕容厉是不管的,出了门,两手将小萱萱和小桀拎起来,左右肩膀一边坐一个,径自出了府门。小萱萱开心得要命,小桀就吓得直发抖,两岁多的小孩子,倒不是怕高,主要是怕慕容厉。

香香一直跟到府门口,见父子三人走远了,这才回去。刚走了不过几步,外面有人进来,香香一抬头,就看见郭阳,登时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:“你怎么回来了?”

郭阳满头大汗,边城白天气温高,他说:“东胡出了点乱子,沈玉城将军受伤了。我送他回老家将养,正好他老家离这不远,就过来看看你。”

香香将他领到厅中,急急让人领着他下去沐浴更衣。郭阳也不跟姐姐客气,自行更衣。香香正命人准备午饭,外面就有声音传来:“香香姐!你就管他,不理我啦!”

香香将头往外一伸,看见薜锦屏居然也踏进了府门。香香吓得不轻,薜锦屏倒是不见外,扑过来就抱住她蹭:“香香姐姐,你们走了就不理我了!留我一个人在晋阳,闷死我了!”

香香哭笑不得:“你堂堂一个公主,不留在晋阳,怎么跑这里来了?”

薜锦屏不满:“父亲天天忙着给我指婚,烦死了。正好郭阳过来,我就跟他出来玩,顺便看看你。”

香香打趣她:“是看我呀,还是看王爷呀。”

薜锦屏像个老鼠一样缩了一下头,左右看了一遍,才问:“他不在吧?”

香香笑得不行:“不在,快进来吧。想吃什么,我去给你做。”

薜锦屏抱住她用力地亲了一个:“香香姐姐最好了!我要吃黄焖羊肉、红梅珠香、地锅鸡……”后面就毫不客气地跟了一串菜单。

香香宠溺地摇摇头:“知道了。”

崔氏小声说:“静淑公主,王妃娘娘如今身怀有孕,还是少劳动才是。”

“啊?”薜锦屏摸了摸香香的肚子,惊叹:“香香姐姐,你又有宝宝啦?”

香香有些害羞地点点头,说:“不碍事,月份还小呢。”

薜锦屏将耳朵凑上去听了听,隔着她的肚子问:“你是男孩还是女孩啊?喂喂,你能听到我说话吗?你听到了倒是答应一声呀,坏东西!”

香香差点笑岔气,说:“好了,刚到就闹腾,快去洗洗,井里冰着些果子,我让人拿过来。”

薜锦屏也是个不客气的,立刻答应一声,下去换衣服了。

等到郭阳出来,她也换好了,然后香香已经将冰镇过的花红摆了出来,又将水果酒都盛了一些。郭阳已经快满十六岁,长高了,也壮了。这会儿他咕咕喝了半碗甜酒,说:“姐,你别忙了,我还有事要去找王爷。先走了。”

香香说:“你待会儿记得回来吃饭啊。”

郭阳说:“你别等我,王爷回来我就跟他一道回。”话音一落,就准备走。薜锦屏赶紧也起身,跟在他身后。郭阳皱眉,说:“你跟着我干嘛,外面风沙大,又那么热!”

薜锦屏杏眼圆瞪:“马邑城这么大,我走你家路了!”

郭阳气得不行:“待会你又中暑!”

薜锦屏就是不回去:“要你管!”

香香一看二人这情景,是有那么点意思,也没说话。郭阳说:“你在这里等着,我一会儿回来吃饭。”

薜锦屏说:“我是要出去玩!谁理你!”

郭阳吓唬她:“我要去找王爷,你要也想见他就跟来吧!”

这话一出,薜锦屏倒真是不敢动了,想了半天,说:“你一会儿一定要回来啊。不然我找你去!你休想甩掉我!”

郭阳叹了口气,自顾自出了门。

香香下厨做菜,薜锦屏小狗一样跟在她身边,给她打下手。香香想了想,还是问:“锦屏,你今年十六了吧?”

薜锦屏说:“是啊。”

香香说:“亲事……沛国公恐怕已经在张罗了吧?”

她不提这个还好,一提薜锦屏就来气:“我爷爷根本就不关心我,他一双眼睛除了势利看不见别的东西!什么新科状元、什么小侯爷!我长姐嫁到宫里当妃子了,我还嫁什么劳什子状元侯爷!”

香香犹豫了一下,还是问:“那你想嫁谁?”

薜锦屏气呼呼地说:“我谁也不嫁,我还小,还没玩够呢!”

香香笑着打趣她:“大燕满朝文武,我们静淑公主就没有一个看得上眼的?”

薜锦屏啐了一口,再一想,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脸红了。香香低头腌着肉,也不说话。良久,她红着脸问:“香香姐,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?”

香香微怔,撒着腌料的手停了一停,然后微笑,说“是……很辛酸很美好的感觉吧。你看见他的时候,可以甜得心都化了,还没有离开他,就开始思念他。”神魂颠倒、柔肠寸断,只因想起他。

薜锦屏微微一怔,说:“那……至少也得他也喜欢你吧?”

香香不说下去了,问:“我们公主殿下这是看上哪家俊秀公子了?”

薜锦屏又啐了一口,然后有一点怅然。

午时过半,郭阳果然回来了,后面跟着慕容厉。他年纪小,慕容厉虽然安排他在军中历练,但是没有什么军功,目前还只是沈玉城的都尉,还是看在慕容厉的面子上挂个军职。好在人虽然小,却相当机灵,武艺也不错。沈玉城一直留在身边,颇为信任。

两个人在桌边坐下,慕容厉详细过问沈玉城受伤的经过。香香也不感兴趣,只是把饭菜一样一样地端上来,薜锦屏之前的威风劲儿全不见了,缩头缩脑地坐在香香身边。慕容厉倒是说了一声:“你别忙了,就不能让下人去做?”是说的香香。

香香说:“不算什么的,我怀着小桀的时候,还在山里抓过野兔、砍过柴呢。”

慕容厉沉默,张了张嘴,没再说下去。一餐饭气氛不大好,他在,郭阳和薜锦屏都拘谨得很,不敢大声说话,薜锦屏更是恨不得假装隐身不在。

慕容厉几口塞完饭,去了书房给慕容博写奏表去了。薜锦屏这下活了,扯着郭阳的袖子,说:“喂,我们出去走走啊!”

郭阳拨开她的手,说:“静叔公主,小人有公事在身,不能陪您游山玩水!”

薜锦屏眉飞色舞的表情,一瞬间像是被浇熄的蜡烛。香香看不得这个,说:“公主让你陪她出去走走,你敢抗命?想死啊!”

郭阳转身看了她一眼,想说什么,张了张嘴,没说话。薜锦屏这才开心了,扯着他的袖子说:“走走走,没听见王妃下令了?”

两个人拉扯着出门,隐隐还听见郭阳的声音:“别拉拉扯扯的,让人看见成什么样子……”

香香看着两个人,不知道为什么,叹了口气。

马邑城外的沙漠,黄沙无垠,红日沥血,浸染着一片荒漠。薜锦屏扬鞭策马,郭阳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。良久,她终於越走越慢,等到了随后跟来的他。两个人的影子斜斜地铺在黄沙之上,她低着头,一言不发。

郭阳说:“如果公主没什么事的话,小人先回去了。”

薜锦屏问:“你就那么讨厌我?”

郭阳微微怔住,没有说话。薜锦屏翻身下马,郭阳说:“沙子烫。”她索性脱了鞋子,用力地朝他扔过去,白嫩的小脚只着轻薄的罗袜,踩在沙地里。原来那沙子真的很烫。

郭阳接住她的两只靴子,皱眉问:“你到底想怎么样?”

薜锦屏在沙上走了几步,说:“你帮我盖一座沙城啊!”

郭阳一口回绝:“我不会!”

薜锦屏说:“骗人,你上次帮萱萱盖过!”

郭阳说:“不过哄小孩的把戏。”

薜锦屏说:“这一生,从来没有人送过我什么礼物。你帮我盖一座沙城吧。”

郭阳一怔,良久,微微倾身,在一块平整的沙地上,缓缓盖一座沙城。薜锦屏难得没有说话,站在他身边,垂眸而望。

那是一座生於沙里的城,有巍峨的城门,有守卫的城卫,有护城河。城中是林立的商铺,宽阔的官道,车马往来,行人匆匆。郭阳低着头,阳光斜斜地掠过他的侧脸,尚带稚气的侧脸,显得格外专注。薜锦屏开始还看着渐起的沙城,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,目光就一直融化在他的脸上。

时间是无声的流沙,等到夕阳渐斜,郭阳起身,说:“好了。”话落,转身离开。薜锦屏站在沙城之前,听见身后脚步声渐远。暮色降临了沙地,风起,卷去沙上的痕迹。薜锦屏倾身去挡那风,而那风穿过了她。栩栩如生的沙城,在她怀中崩塌,寸寸化沙。

慕容厉在书房写奏表,几个参军都被叫了去。香香在府里陪小萱萱和小桀玩,一边等薜锦屏和郭阳回来。等到天色都晚了,她心里也有些焦急,两个人虽然相熟,但孤男寡女,只怕落人话柄。

正想着,就见外面郭阳先进来。小萱萱跑得快,一把上前将他大腿抱住。郭阳将她抱起来的那一刻,香香还是看见他脸上的表情,那眼神亮得可怕,像蒙了一层水光。小桀也扑了上去,见姐姐已经被舅舅抱在怀里了,他也不争,安静地站着看。郭阳将他也拎起来,一手抱一个。小萱萱一个劲叽喳:“舅舅,我要骑马!”

郭阳说:“天都黑了,骑什么马。”

小萱萱不干,四肢乱划:“那舅舅当马给我骑!”

香香嗔道:“萱萱,不准胡闹!”转而问郭阳,“锦屏没回来,你怎么倒先回来了?”

香香有点怒了,说:“我是问你,你跟她一起出去,怎么自己先回来了?她一个小女孩单独在外面,出了什么事怎么办?她骑术又不好,再等一会儿,天就要黑了。黑灯瞎火,她能知道回来的路吗?”

郭阳说:“你要担心,就自己派人去找吧。”

他抱着小萱萱和小桀就要走,香香问:“郭阳,你对她……真的……”

郭阳的声音恢复了平静,他说:“她出身侯门,又是公主之尊。我一个小小的都尉,怎敢高攀。”

香香说:“郭阳,如果你们真的互相有意,可以……”

郭阳打断她,说:“可以请王爷出面,帮我做主。”香香顿住,郭阳努力平和语气,说:“姐,我现在的差事本就是姐夫帮我谋来的。难道我的妻子、我的前程,我的一切,都只有靠姐夫得来吗?”这么多年来的男儿抱负,最终只能靠一根裙带?

不。

不……

薜锦屏很久都没有回来,香香急了,不断派人出去找。天色越来越晚,小萱萱跟小桀玩累了,已经睡了。郭阳一直没有睡,不知道为什么,就是留意着外面的动静。等了半天,下人来报,仍然是没有找到薜锦屏。郭阳翻身出府,正要去牵马,站在王府的院墙上,看见薜锦屏牵着马进了府门。他跳下院墙,默默地回了房。

第二天,薜锦屏返回晋阳。香香一直将她送到马邑城外,薜锦屏回头看了一眼,不见郭阳。她笑着说:“香香姐,这次回去我就嫁人了。以后不能这样来找你啦。”

香香心里一疼,薜锦屏打马向前,一边策马,一边唱着一首大燕的牧羊歌。歌声如珠玉般溅落,复又微弱。身后碧珠为她撑着伞,轻声说:“王妃,先回府吧。有了身子的人,可不能这样晒着啊。”

香香点头,转眼看见郭阳,站在转角那家老店的屋檐下,一身青衫的少年,俊秀中透着些微寥落。

(本章完)